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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「人」比做「分子」重要

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21-08-07



上午见到有人批评余英时先生,说他身上有一种承袭自钱穆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骄傲情节,这不好。应该勇于承认落后、承认野蛮,然后迈向文明。


这话后半句是对的,前半句却非事实。余先生做的是“知识人”的研究,治的是思想史、文化史。但他在思想史上的旨趣,和钱穆的差异其实很大。


中国传统文化里有许多坏东西,有些甚至坏到了极点,比如《商君书》和《韩非子》。但也有好东西,《老子》批评“圣人”(即统治者),希望他们走大道,不要走歪路。歪路便是任凭农田荒芜仓库空虚,无休止地追求华美的衣服锋利的宝剑与精致的饮食,无休止地向百姓榨取财货。老子说,这种人不是君王,是强盗头子,其行径“非道也哉!”孔子也批评他那个时代的“君子”(也是指统治者),说他们乐衷于敛财而不知满足,荒淫无道而不知疲倦,施政荒唐为人傲慢,只一味与民争利疯狂榨取,丝毫不履行对民众应负的义务,正所谓“今之君子莫为礼”。《商君书》是一条文化脉络,李耳与孔丘对“圣人”的批判、对民本的坚持也是一条文化脉络。区别是前者世世代代被秦制君王们奉为治国圭臬,后者却从来不曾真正进入庙堂,只能依赖历代怀抱有牺牲精神的知识人来断断续续做一点传承。


致力于钩沉后一条文化脉络,并不等同于是在文化层面上证成“老子祖上阔过”。“如果历史可为指引,则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对基本价值似乎存在很多重叠的共识,毕竟中国的‘道’讲的就是承认人类共通的价值和人类尊严。如今我更坚信,一旦中国文化回归到主流之“道”,中国对抗西方的大问题也将终结。 ”这些话,显见余英时以中西观照与古今观照来钩沉孔子时代之“道”,其目的是为现实世界的病症寻找解方,而非以“老子祖上阔过”来掩盖现实问题。


当然,解方不一定有效。因为世人总是容易忘却一个事实:民众信奉的“主流之道”,未必是君王们信奉的“主流之道”。但,那是另一个问题了。




说到“知识人”,这是余英时先生坚持的一种自我身份认定。他不喜欢更常见的“知识分子”一词。


“知识分子”是一个近代词汇。究竟是谁最先创造了这个词已不可考,可以知道的是,至晚在1920年代,这个词便已经流行开来了。


按《辞海》的说法,知识分子指的是“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的脑力劳动者”,这是个中性解释。但在中国近现代史上,从来就没有人以这种涵义使用过“知识分子”一词。


在1920年代,中国知识界使用“知识分子”一词时,往往是指那些受过教育,对现实政治与社会持批判立场,致力于启蒙与进步者,该用法一直持续至抗战时期。到了1950年代,这个词开始对应一个政治阶层,对应一种政治待遇,也非单纯的“脑力劳动者”之意。2000年之后,为了与普通脑力劳动者区分开来,又有“公共知识分子”一词流行,顾名思义,指的是那些以知识介入公共事务者。再过十余年,则又有“公共知识分子”一词被踏翻在地之事。


余英时对“知识分子”一词的否定,与该词在历史上的涵义变迁(或谓词语污染)无疑是有关的,但更主要的是他不能认同“分子”一词。有分子便必有分母,分子只能从属于分母,只能在分母的范围内表达自我。陈原有一篇文章叫做《当“人”变成“分子”的时候……》,内中说,“人——不是一生下来就是‘分子’的。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,是一个非常凄苦的过程。读懂‘人’变‘分子’的过程,就会很容易读懂中国现代社会史。”余英时读过陈原的这篇文章,此后便“极力避免‘知识分子’,而一律改用‘知识人’”,他的解释是:“人的地位要受到尊重,我要恢复人的尊严,因为语言是影响很大的东西,語言一定限制你的思想,用暴力语言,就是鼓动暴力。”


做一个“人”,比做一个“分子”重要。


余先生毕生坚持“我没有乡愁”,原因大概便在于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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